前男友昆汀给了我一场恋爱的骗局 | 三明治
作者|苏苏
编辑|恕行
2018年9月,我从成都出发的飞机降落到爱丁堡,一个梦幻童话般的苏格兰城市,我即将在这里开始为期一年的研究生生活。23岁的我生猛如虎,不知疲倦。留学生活在到达的第一天迅速铺展开来。
刚到学生宿舍,我就去就近商场买好被褥、床单、衣架,简单收拾后,和刚遇到的中国室友去吃苏格兰特色菜Haggis。紧接着赶去见论文导师,畅聊一个小时。接下来我去了学校图书馆,把专业的书架逛了一遍,用手机拍下重要内容。
回到家已是秋天的傍晚,我把窗前尽收眼底的皇家一英里拍了个遍,发了朋友圈,转发给亲朋好友。洗漱完毕,躲进被子,我下载了Tinder。
屏幕里为我推出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,昆汀。
谈恋爱,对于一个高考大省里的“名校”来说是高压红线,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情。从高中毕业来到大学,我看着每晚宿舍楼下搂搂抱抱的男女,感受到大家青春期错过的荷尔蒙就像火山喷发,弥漫在整个校园。
那时,我的微信名是张楚的一首歌名,叫“孤独的人是可耻的”,因为歌词里唱到:“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随风飘散……它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,非常地骄傲。”大学的我就是张楚歌里那朵鲜花,没有遇到让我足以落脚的爱情,我为拥有这个独立的灵魂感到骄傲。
另一边,对于“性”的认知在悄悄萌芽滋长。加入辩论队成为我性别意识启蒙的转折点。在这里,我每天都在思考性、性别、性向的议题,也收获了和女性、酷儿朋友们的陪伴,从未感觉到孤单。
只是,性和爱,对于一个直女来说,像是人生体验的一门必修课,而我迟迟都没选到。
2017年的冬天,我和一群辩论的小伙伴在酒店的房间里,心血来潮玩起“Never have I ever”,游戏规则很简单,一个人说一件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,其他人如果做过这件事情就要喝酒。在这个奇妙的夜晚,辩手朋友们交换了自己关于性和爱的秘密,一个人说出劲爆的句子,就看到人群中三两个人端起酒杯,大家尖叫、起哄、因为肾上腺素刺激和酒精而脸涨得通红。而我,自始至终没有喝下一杯酒。
2个月后,我们这一群人在另一所大学的比赛场上相遇,主办人面对着200位大学辩手讨论辩论的魅力,说:“即使是Sue,一个处女,也能从辩论里感受颅内高潮的喜悦。”我的“耻辱”被暴露在好几百人中,像是被瞬间扒光了衣服。冲着讲台,我只好笑了笑,暗地里对讲话的人已经握好拳头,想冲上去揍他一顿。
也在那时,我心里对性和爱的渴望冲到了顶点。
在爱丁堡的生活进展飞速。由于做的研究和男同志相关,我和学院里的朋友阿伦很快相识,他帮我联系到了学院里其他一些同志朋友。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,分享彼此的生活。朋友圈里的阿伟年长我们10岁左右,在爱丁堡已经快三年。他的约会生活最为丰富,时常告诉我:“我觉得你就是要去约会才对。约会能让你越来越了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。”
我想什么时候也有一天,我可以很自然地谈起我的约会经历,和好友讨论性经验里的尴尬、兴奋、局促或是巅峰。迟来的一课,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补上?
我就在这时,撞上了昆汀的枪口。
在交友软件刷到昆汀之前,我也有几次徒劳的尝试。左划、右划、左划、右划。最开始,我会仔细端详那些小格子里的照片,像在淘宝店里精心挑选衣服,恨不得能参考用户评价。有一次我几近要和一个男人见面。到了约好的那一天,这个男人的即时通信软件再没看到上线,像鬼影一样消失了。
几次热情的尝试无果后,社交软件变成了鸡肋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百无聊赖时,我就会盯着社交软件划,期待手机屏幕的窗口可以和这个城市里的某个人产生一些联结。
“我的人类奴隶的服务还不错——我的机器人主人。”这是昆汀的交友软件主页。
昆汀,法国波尔多人,一头自然卷的黑长发,胡子留到鬓角,典型的欧式双眼皮,眼睛明亮,身材修长,手指纤细。爱丁堡大学信息工程博士后,在研究学校最贵的那个NASA机器人。极客,喜欢瑞克和莫蒂、星球大战等科幻系列。
我们交换了信息。出乎意料地,昆汀说话礼貌、热情、得体。
这一次和昆汀见面,我谁都没有告知,怕被爽约再次尴尬羞耻,因此我也没有抱什么期待,只是等待约好的日子。
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到了昆汀。他有1米9左右,黑长发搭肩,穿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。我问:“你是昆汀吗?”他微笑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
坐下后,我们开始攀谈,分享了共同作为外国人对爱丁堡这个城市的印象,搬家找房的痛苦,学英语的经历。我讲的时候,他点头呼应,忽闪着大眼睛,听得很认真,一直看着我。聊着天,我那颗沉着的心一点一点浮起来。我犹豫着,心想还没有聊什么深入的话题,我们以后是算朋友吗?还是说这样就是往恋爱方向发展了?我心里没底。
12月的爱丁堡,在5点左右就天黑了。他问我:“要不要去学校后面那块大草坪上散步?”我应允了。冬天的草坪上没有遮挡,风呼呼刮着甚至听不清对方讲话。
我们并排在草坪的小路上走着,周围人不多。我不经意间说一句“好冷”,他伸出一只手,搂住我的肩。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贴得这样近,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。在他的怀里,我感受到温暖,于是我没有拒绝。
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他礼貌地问。
“嗯?”
“你在约会软件上想找什么?”
我找什么呢?这是一个好问题。只是性吗?好像不是。追求爱吗?好像也不是。
“我很迷茫不知道要找什么。但是我愿意抱着开放的心态看看我们会往什么方向发展,你呢?”
他说:“我也是,那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,先一起在爱丁堡开始一段探险吧。”
探险。是的,我们在一起,是在享受、体会、实验、探险,是一段有很多可能性的关系。又或许,是一段危机四伏的关系。
那天傍晚坐在草坪的长椅上,昆汀给我指降临在夜幕上的星星,他跟我说:“I like that you are small (我喜欢你,小小的)。”我回头看向他。他的目光和我对视,眼神里写满渴求和欲望,来不及思考,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。我们在草坪的长椅上接吻,我像要在他的唇齿间融化,被空气里发酵的情欲裹挟,脸颊滚烫。
热吻拥有过第一次,就会想要更多的。在激素荷尔蒙的作用下,我想,我要和他拥有更多奇妙的探险。我们约好周末要在他家里见面,他说,要给我做他私藏菜谱上的食物。我们心里暗藏着一个共识,那晚,要发生些什么。
昆汀独居在爱丁堡亚瑟王座的正对面。走到窗边,可以看见宽阔的山景,亚瑟王座柔和的线条在夜色里上下、迂回、起伏、跌宕。他家的墙上粘了一大面白板,上面写写画画了一些工程的公式,很是极客。他给我做了烤帕尼尼,加了一层厚厚的芝士。
我们一起吃饭、聊他房间里的布置和研究期间的一些趣事,从餐桌聊到沙发上,依偎在一起,慢慢地半躺在沙发上,最后热烈地接吻。周末的夜晚,适合床第间的翻覆,这一刻终于到来。每一寸肌肤贴近在一起,暖流涌动。他对我的身体有着一种强烈的热情,从额头,到脸颊,到嘴唇,到脖子,到肩膀……我感到被需要,被渴望,被珍视。
当我们的身体彼此交融,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竟可以无限接近。
和昆汀圣诞节过后再见面时,已经是研究生的第二学期。这一学期,任务繁复了很多,开学的那股子冲劲散去,研究生活日复一日,不是读文献便是编码数据。除此之外,做中文研究的软件技术遇到难题,我的研究受到了阻滞。
在这些日子里,支持我撑过数据处理的,就是在阶段性收工以后,可以与昆汀见面,跟他分享研究的痛苦。我们固定在周三、周六见面,大部分时候是在彼此的家中,做饭、聊天、拥抱。昆汀的身体就是最好的释压器,和他靠近,我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。
当3月春天来临,我们偶尔到户外去散步、爬山,看紫粉色的晚霞和昏黄的落日。在晚霞笼罩的亚瑟王座顶峰,他指着远处的海,说:“看见远方那边海上的船了吗?我的父亲当过海军,这些年退役后,他攒钱买了一艘船,假期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在海上航行。”
我第一次听到他主动讲起自己的家庭,瞪大眼睛看着他问:“真的吗?”
他弯下腰环抱着我:“对呀,在海上航行很刺激。”
我心里小小地失望。我其实期待他说:“有一天,我们可以一起在海上航行。”转念一想,又觉得有些好笑,我和昆汀,算什么?
直到3月底的一天,在一次性爱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,他还有可能去约会别的人。我心里描绘着这个身体被别人占据的画面,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要占有这具身体。我激动地哭了起来,昆汀停下,拍拍我,问我怎么了。
我说:“我好像喜欢上你了,我不想你和别人约会。”他沉默了很久,不停地像哄婴儿睡觉那样轻拍我。
我追问道:“你喜欢我吗?”
他停顿了一下,小声说,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我回味着这句迟疑的回应,他接着开口说:“等夏天来的时候,我们找一个周末,一起去因弗内斯旅游吧。那里有尼斯湖,我们可以坐游轮,在尼斯湖上等水怪出来”。
“我们”,我和昆汀,一起去旅游。我想,我们的关系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吧。
昆汀是一个做事靠谱、守时的人。和他出去旅行,他总能找到路,把每个时间节点控制得很精确。每次约见面,他从未爽约,很少迟到。他性格温和,说话慢条斯理,也很会照顾人。他走路很快,但会故意放慢脚步,和我步伐同频。
我们在早上起来一起做早饭,泡一杯热巧克力,然后一起去学校。晚上窝在被子里看动画片,有时候是面对面坐着聊天。
他常问起我在中国的一些经历,还对学中文很好奇。我当然非常愿意教给他。有时候,他用芝士作为唯一的调料,教给我一些简单的西餐料理。我跟他也做一些中国的菜式。我们的约会里偶尔有一些外出的浪漫,更多的,是缱绻在昆汀家里,吃饭、聊天、看电影、性爱。
昆汀很忙,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,基本都泡在实验室里。每周两天见面,就像是某种他生活的惯例。他说,导师总是给他很多发表的压力,博士后拿教职的竞争激烈,找到教职遥遥无期。但是看得出,他对机器人的研究有极高的热情——不然也不会满白板写满公式,每天在实验室里超长待机,吃饭的时候时常掏出电脑写两行代码,晚上总是半夜醒来然后辗转反侧。
当见到昆汀变为一种习惯,我不再满足于期待周三、周六的到来,而是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更长时间。
有时,我好奇他对我们的未来有没有什么愿景,有没有想过要一直在一起。有时,我想了解他在干什么,想问问他,你在干嘛。有时,我也好奇,他过去的伴侣是什么样,他的原生家庭,父母弟妹,作为最大的哥哥,他有没有很多的辛苦。但我们很少谈及。
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整洁的体面和礼貌,没有为这些事争吵过。这是我在面对这段关系里跨国文化的不确定时选择的保守,我告诉自己,要尊重对方的隐私。
阿伟总是问我:“你们真的是约会这么久,都快半年,还不要在一起吗?他是不是偷偷在外面约会啊。啊唷,真的很要命。什么时候你要带他来见我们?好姐妹的男朋友根本要带来见面才对。”
在外面偷偷约会,有这种可能吗?每次接近,我都觉得昆汀在全身心地投入,我见到他,也很投入我自己,对吧?
不在一起,也是我对亲密关系的一种警觉。无条件让昆汀成为生活的一个部分,习惯于他的存在,是否就是爱?我警惕这种沦陷,我不想在“爱”面前低头,妥协一部分的自我。我想保持独立,于是我克制住在关系里的依恋,享受和昆汀有限的欢愉。
“唉呀,会有一天在一起了啦。我还没有准备好而已嘛。况且,他也不太爱见人的。”我回答阿伟。
夏天的爱丁堡最为热闹,盛夏从早上4点晨光熹微,一直到夜晚11点天边还有一丝白光。整个8月,来自全世界各地最好的艺术家和全世界的游客都齐聚这个梦幻小城,欢乐的人们摩肩接踵,端着啤酒杯,站在街边唱歌舞蹈。我住的皇家一英里每天都会响起悠长的风笛,直到午夜12点。
可我不快乐。
论文接近收尾,部分数据不显著,无法验证最开始的猜想。我开始意识到读博没有想象中那么光鲜,研究里的失望、枯燥才是博士生的家常便饭。论文的结束,意味着学生时代的完结,身边有同学早早订好了回国的机票。而我,还有半年签证有效期,我不能走。我舍不得走。
在这个节点,导师推荐了我一份当地语音芯片公司4个月的工作岗位,做一些语音数据处理和标注。面试通过的那一天,我和昆汀去了一家西班牙的餐厅庆祝。
那张为期4个月的合同,好像为我和昆汀的关系又续上了4个月的期限。可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亲密,怎么只有4个月?我享受不来倒计时的“黄昏恋”,也不舍得就此放手。我决定将这段关系续约,变成长期亲密关系。
2019年9月,我和昆汀一起去了纽卡斯尔。晚风吹来,我穿得单薄,环抱住自己。昆汀走在我旁边,敞开自己黑色的外套,用一边把我裹进他的外套里。他环抱着我,我搂住他的腰。
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一刻更温暖的避风港湾。
躺在床上,暖黄色的灯光照亮昏暗的房间,房间外人声鼎沸,我只听得见昆汀心跳的声音。
我尝试着开口:“昆汀。”
昆汀回应我说:“怎么了?”
“我好像爱上你了。”
昆汀没说话。
我问:“你想要说点什么吗?”
他说:“我……谢谢你。”
太蠢了。不该说的。在那一瞬间,我似乎失去了全部的独立和自尊。我的“爱”没有被接住,也没有得到回应。
我为自己解围:“没关系的,昆汀。也许是我太着急了。你可以慢慢考虑,但在那之前,我们还是维持现在的关系,好吗?”
他点点头。
11月,又一个冬天来临。我的硕士论文修改没有进展,因此也放弃了这一年的博士申请。工作重复无味,一个中国人在国外的公司,除了处理中文的数据,似乎在公司里一无所长,不被看见。最开始,朋友们关心我申请博士的进展,而当我回答“还没有改”的次数多了,大家便不再提起。情绪被阻滞在一座内心的孤岛中,在那里,没有人听得见我的歇斯底里。
昆汀成为了我的救命稻草。有一次一起做晚饭,我从后面抱住他,再次试探性地说:“我爱你。”与上次不同的是,他说:“我也爱你。”我抬起头,仰视着他问:“真的吗?”他说:“我爱你,是的。”
这好像意味着,我们默许了这段长期的关系,在一起了。
所谓“在一起”,就是两个生命签下的合同,它象征着一种承诺:敞开你生命的门,让另一个人完全走进你,塑造你,你成为他,他成为你。这种塑造是建筑壁垒预防不了的。就像我说话的口音会模仿昆汀有点生涩的法国口音,会说一些简单的法语,从完全不吃芝士,到能说出各种种类芝士的名字。昆汀会用筷子夹我做的中餐,会在去度假的海滩上给我写“你好”。我们会讲他爱的瑞克和莫蒂里面的一些梗,会用一些我爱的《变装皇后秀》里面的名句。
当生活的渗透变得自然而然,我开始更介怀一些细小的事情。前些天在白板上教他写的中文汉字,下次去已经被擦掉。上次放在洗手台上的牙刷,下次得从他的旅行洗漱袋底部掏出来。上次用过的巧克力马克杯,下次需要从洗碗台上方的柜子里拿出来。走在路上,昆汀有时会突然放掉牵着的手,或者拉起连衣的帽子,于是在上班的路上,我很自觉从不牵他的手。
我问,“你要考虑同居吗?”
他说,“我的工作很忙,睡眠不好,需要自己单独睡上两三天才能休息好。”
亲密的边界,忽近忽远。这些我介怀的瞬间总在我快要完全信任昆汀时咯噔一下,像在水面砸下的小石子溅起的水花,但是很快又消失不见。那些水花小到我不愿意跟身边的朋友分享。又或许,它大到一旦被别人知道,某些残忍的事实就会被揭露。而我,万万不愿意面对。
2020年初,疫情开始,国内开始封城和出行管控。那时我在爱丁堡一家语音芯片公司的合同快要结束,签证3月份即将到期。不管有没有疫情,我都需要回家了。
因为昆汀,我觉得我和这座生活了一年半的城市仍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总想着终究有一天会再回来。回国,沉淀,申请,再回来。我跟昆汀约定了2月要去第三次旅行,去美丽的摇滚之乡利物浦。
旅行前一周,周二下午的午休,我和公司的中国同事王琳谈起国内的疫情、机票和签证,两个人愁眉不展。我提议,我们来说点开心的,最近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?
王琳说:“我周末约会了一个法国波尔多男人,周末去了博物馆呢。”
“哇,好棒。我的男朋友也是法国波尔多人。他是做什么的呀?”
“是爱大的,计算机专业。”
我说:“这么巧吗?我的男朋友也是差不多。波尔多人都很爱喝酒吧,哈哈。你们约会去喝酒了吗?”
“没有诶。那个男人很奇怪,也不怎么喝酒。我去他家里吃饭,他说他给我做的是他的私藏菜谱。笑死,我一看就是正常的面包芝士放进烤箱里烤一烤。”
我问:“他叫什么?”
王琳的脸迅速沉下来,带着几分惊愕,说:“昆,昆汀?”
我声音里带着颤抖,说:“那就是我男朋友。”
我找到公司一个角落,像疯了一样给昆汀打电话。打了8个电话以后,无果。我冲回家,把他送我的全部礼物、情人节出行准备给他的礼物,打包收进一个袋子里。这个时候,他终于忙完了实验室的工作,回电话了。
我们约在学校广场上的一条长廊处见面。他坐下,我站着。
我眼圈通红,质问他:“为什么?”
他低着头,全身都在发抖。在夜里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我问:“你们见了几次面?”
他说:“两次。”
我问:“你们上床了吗?”
沉默。
“有没有?”
“有。”
他抖动着肩膀,像是在啜泣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。深冬的凉气钻进我的呼吸道,刺激得我流下眼泪。我说:“要是我不问,你还要瞒着我吗?你还有没有?”
路过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,他对着我大喊:“他大概已经跟两三个女的上过床了,婊子。”
我用最大力气对那个男人吼道:“滚你妈的!”
那个男人扭头走开。
我问昆汀:“他说的是真的吗?”
昆汀很用劲地摇头,说:“没有。”
我把打包好的物件全部塞给他,“这些是你生日送我的礼物,你全部拿走。还有,我还他妈给你写了一张情人节的卡片,送给你。我们这就算完了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
他只说了句:“我很抱歉,Sue。”
在2月的冷风里,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。我想不明白,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,会让他出轨?他到底对关系有什么不满,会隐瞒我去和别人约会?更要命的是,我明天应该怎么面对王琳?
当晚,昆汀发来了我认识他以来最长的一条消息。我不敢看,复制粘贴发给我的好朋友,问她昆汀说了什么。
朋友复述,大意是:“Sue,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结束。我感到抱歉和愧疚,辜负了你的期待和信任。我不应该出轨,可是我做出了这样的选择,那我也不祈求你的原谅。也许你就快回到中国,我们会离得很远。很久很久以后,我也许有一天会突然想起你,想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,在干些什么。”
我的心突然松动了。我给他飞快回复了一段话,“我想不明白,是我有什么问题吗?为什么在我以为我们已经要走入很深入的关系的时候这样对我?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,要用这种方式?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,我觉得我们两个都该冷静一段时间,这周日,我们再来谈一次吧。”
朋友很担忧:“你确定要再谈一次吗?谈话是不是说明还有机会和好?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,可是这么快就给他和好的可能性,他可能是不会反思的哦。”
经营了这么久的恋情戛然而止,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。在那个节点上,即使朋友说得再有道理,我依旧想要进行谈话。这也许更像是我为自己的付出要一个答案,跟昆汀的关系不大。
第二天,我故意避免在任何场合遇到王琳。在洗手间正面碰到她,她拍我的肩,问:“你还好吗?”我当然不好,但是我也不想和王琳讨论任何关于昆汀的事,这对于我来说是种羞辱。我尴尬地回应:“还好。没事。”然后低下头走开。在餐厅、在走廊过道、茶水间,我都想办法和王琳错过。王琳和我没有结怨,只是她曾和昆汀缠绵,我就无法正视。
那一周,爱丁堡飘起了大雪。疫情和失恋,让我本来就伤感的情绪雪上加霜。临近情人节,我悲伤地意识到,长这么大,我还没有和谁过过情人节。我想起出轨的昆汀,他此刻,会不会若无其事地拿起交友软件,找到一起过情人节的人。
他离开时抽泣的肩膀,和他发的那条恳切的短信,好像在说,他在乎我,在乎这段关系。事到如今,我已经相信不了自己的直觉。
那个星期,我的搜索引擎里的高频词条是:“出轨的原因”,“原谅出轨”,“什么情况可以原谅出轨”,“绝对不可原谅的出轨”…在我内心,有一杆倾斜的情绪的秤。看到有评论说自己出轨的丈夫现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,回心转意,我感到,这说的是我自己,我可以原谅昆汀。看到有人说,出轨只分为零和无限次,原谅出轨就是惩罚自己,我提起来的心又坠落下去。
万一呢?万一昆汀改变了呢?不去挽救的话,我就要回国了,来不及了。我梳理了很多流程图,来决定原谅还是不原谅他的出轨。如果他还和别人有过约会,我不能原谅。如果他只是这一次冲动,那我可以原谅。如果他不想和我异地恋,我不能原谅。如果他不想异地恋,那我们就此作罢…
一桩桩,一条条,我给昆汀,也是给我们的关系修复设置下重重关卡,我做好准备,昆汀翻不过这些关。
折磨的一周要结束了。情人节的第二天,周日,昆汀按照约定来到我家。我们面对面坐着,我看着他。开口的那一瞬间,我的眼泪止不住向外流。
我忍住情绪,克制地问他:“为什么?”
他说:“我读书的时候,是班里性经历最落后最少的那个。我对性拥有一种好奇,总是想去尝试和探索不一样的东西。所以我对王琳,真的是好奇,跟不一样的人的性经验会怎么样。”他的经历,不就是我的经历?原来,他只是想在性上做出尝试。我强烈共情了他的心理,也松了一口气。
关关难过关关过,在艰难的4个小时里,昆汀完美回答了我设计的所有问题。他愿意和我异地恋,愿意和我规划未来的生活,愿意和我更常见面。
而让我真正卸下防备的,是昆汀在最后试探性地伸出纤长的手,碰到我的指尖,看着我,说:“我爱你。”
肌肤的碰撞总是能勾起那些对亲密最深刻而形象的回忆,没有人在这个脆弱的时刻能抵挡身体诚实的诱惑。我走向他,紧紧地抱住他,以为抱住了未来一个避风的港湾,永远不想放手。
这之后的短暂相处里,我们很愉快。我把出轨这件事情深埋心底。这是一个埋伏在我们关系里的暗雷,但是既然选择原谅并且继续,我就必须刻意隐藏我的情绪,才能修复我和昆汀的关系。
2020年3月底,我坐上回国的飞机。离开的前一夜,昆汀帮我打包行李,坚持让我把他生日送我的玩偶带走,这样他会开心。最后一次一起吃晚餐,我在灶台前做饭,他从背后突然抱住我,我感到他全身在颤抖。我转过身,他在哭。我们抱在一起,大哭。我告诉他:“我一定要回来。我不会让这种分别再发生了,很快,很快我就会回来了。”他眼睛通红,点点头。
回国以后,我们每天都会视频聊天,或者发一些问候的消息,以此来消减我对异国恋的不安。我在北京找了一份机构教师的工作,打算边工作边申请英国或者欧洲的博士,争取早日和昆汀结束异国恋情,进入我们规划的生活。
我仍对那次出轨心有余悸。有些时候,他的微信消息会出现一两个我没收藏的表情包,我敏锐地反应:这是从哪里来的?更有一次,他发来照片,说自己的晚餐是韩餐,而照片里的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双。以他的习惯是不可能主动买新筷子的。这双筷子是谁的?
身体给了我本能的反胃反应。敏锐的直觉用身体告诉我,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我和朋友谈起在我心里拉起的一道警戒线:昆汀还有可能再次出轨。
现实突破了我的防线。
2020年8月4日下午1:27分,我午休起来,头昏昏沉沉。还有3分钟要去给学生讲课。关掉闹铃,我看到学校邮箱里有一封匿名邮件 ,主题是:“Truth hurts.”
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,匆忙打开邮件,而全文只有短短几句话:“Hey Sue, if you are still talking to Quentin, you might want to know that he has a ten-year long-term girfriend back in Bourduex, meanwhile toying around with some other Asian girls.(嗨,如果你还在和昆汀交往的话,也许你需要知道,他在波尔多有一个交往了十年之久的女朋友,与此同时在爱丁堡还在玩弄别的亚洲女孩)”。
一时间天旋地转。我的恋情不仅在这一刻碎得体无完肤,而且,它从一开始,就不是真的。
都是假的,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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